可以看出,这本书是在仓促之间编成的。其推动力是1988年11月底传出来的消息:三峡工程论证领导小组已原则通过了14个专题的论证报告,“长办”将据此编制整个工程的可行性报告,此报告将在1989年春交国务院审定,如果获得通过,按“早建”方案,这举世瞩目的工程将于1989年开工,若考虑到具体困难,则“假定早建方案”定在1992年,再不成,上“晚建方案”,2001年。
长江就要被拦腰截断了。
这事与我们有关系么……普通百姓,普通记者,普通的、各种专业的学者教授,和已经不在责任位置上的干部们?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:谁懂得更多,你,还是412位专家。答案似乎又是肯定的:中国经40年“和平建设”而成今天这种样子,在多次的重大错误决策面前,本该有人说个不,却是一片岑寂。人们互相耳语的,往往是:上边已经定了,别吭气了。30年前这样,20年前这样,今天还是这样。每个人都在心里问,却没有人愿意明说:科学决策还是权力决策?
三峡工程是一个奇特的例外,正如历史其实总是特定人物的特定行为构成: 如果没有李锐,长江可能早已不是今天我们看到的样子。这是一场历时30年之久的争论。“上马”派说,没见过论证这么久还不行动的; “下马”派说,唯其这么久还行动不了,已经说明不可行了。就某一块策层次而言,李锐单枪匹马地支撑了差不多30年。今天确切知道的是,1959年“长办”内部反对三峡工程上马的工程师们,几乎都打成右派; 1959年南方8省水电规划设计院院长们,都成了“李锐反党集团”成员。
1985年,在有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和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,老先生们站了出来。孙越崎以他93岁龄,率领平均年龄70岁以上的政协经济建设组考察团,喊出了第一声“不”; 1988年,“依旧在位”——这在今天中国是个最怪异的现象,在位时该讲的话,离位后才讲——的周培源再度率队去三峡考察,在“论证”的最关键时刻,直接以个人名义上书中国共产党总书记。令人不解的是,以他们的身份、地位以及所议问题之重大与急迫,本应由出现在全国各大报正版上的言论,却并不见系统发表,只在几份专业性报刊上零星闪现。
这时候,记者们站出来了。他们来自新华社、人民日报、解放军报、中国青年报、中国文化报、光明日报,却无一是接受本报的派遣——他们只代表他们自己,所依据的只是自己的判断。这是一批读者们不但记住了名字,还记住了他们一篇篇佳作的正处在盛期的记者——恰如官员们的“在位”——他们没有瞬息的犹豫。在位,该说的也得说。
经济学家们处在最苛刻的工作状态。如果本书的组织者,不要说有2年半的工作时间和充足的专款,只要2周,他们的阵容将更加可观。他们的论述将更加令人信服。
直到1月23日大家才聚在一起,记者们,编辑们,学者们,老先生们。这临时凑起的一批人决定,一定要赶在国务院审议决定前,让反对派的声音发出去。以什么形式发? 时间太紧,最佳的考虑是报纸,但想不出这样一张报。或许可以在刊物上发? 问了不下七、八家,都答应考虑,最后都以很站得住的理由回绝了;只剩下出书,此时距应当见到书的最后时刻已不足一个月,中间还夹着一个春节,而书籍今天在中国的出版印刷周期,一般为6个月到2年。就算不考虑出书时间,这本集报纸上不能发表之文章大成的书谁肯出呢? 内容无疑不是娱乐性,赔钱不说,政治责任谁担?
贵州人民出版社同意接受出版,授权该杜副编审、编过《传统与变革丛书》与《山坳上的中国》的许医农在京审报责编。
只有2天留给封面设计。刚从医院出来的三联书店高级美编马少展答应赶出来。她并且郑重声称:作这事,是为了帮助你们,决不取报酬。
谁能把书出的又快又好呢? 有人。中国什么能人没有呢? 今天读者诸君看到的这本书从发稿到打包只用了15天。
最后一个问题,没有钱。印这本书,再加上种种活动开销,需人民币2万元。2万元,没人拿得出么? 当然不是。大厂家登一页广告就要用掉这个数。但我们不能连累人家,特别在生意有没有得做,常常取决于各种模名其妙的非市场因素的今天。
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,先东挪西借把书印出来,然后义卖。义卖不知起自何时,也不知是国粹还是舶来品,但有一点可以肯定,义卖本购者所付出的,远不止他应允的那个数。现在可以敬告诸位的是,开始在学者与作家中当预征以来,我还不曾遭到拒绝,包括一些我并不十分熟识的,和有意对他抛洒过不敬之辞的人。倘若义卖所得仍难于支付全部开销,一位经营饭店的女士愿最后补足。她并不富裕。她的不算长的前半生受尽了可被常人称为“灭顶之灾的戕害。她从容地挺过来了,依然以善良与侠义对待需要帮助的人。
长江只有一条。我们已经对她做下不少蠢事,更愚蠢的错误不可以再犯。她属于中国人,属于“大中国人”属于全世界。年前,诗人北岛写道:
我不相信……
今天,我也要说:
我不相信……
我不相信中国人永远不肯用自己的头脑思维,
我不相信中国人永远不敢用自己的笔说话。
我不相信道义会在压迫下泯灭;
我不相信,当我们的共和国已经面对着一个开放的世界的时候,“言论自由”会是
一纸空文。
谨记。
戴睛
1989.2.8