著名学者萧公权曾说:“修明政治是唯一的生路,而培养国民对于政府措施敢于批评反抗(自然非武力暴动)的智勇精神与人格尤为当务之急”(《国民人格之培养》)。萧公权先生排斥“武力暴动”反抗政府的方式是有道理的。四五年至四九年的共产党机关报《新华日报》、《解放日报》上频频刊发反独裁、争民主的文章,半个世纪后笑蜀兄将其辑为《历史的先声》出版,还惨遭封杀的厄运,创下自己封杀自己言论的千古笑话。这是因为民主自由,在暴力起家的独裁政党手中无非一玩具,遇上真正的民主自由诉求,便视为洪水猛兽了。而中国也算有幸,在四九年前培养了一些敢于批评反抗政府的人,最典型的便是以傅斯年、胡适、储安平、王芸生等人为首的自由主义群体。自由主义知识分子群体大多有留学欧美的背景(像雷震这样留日者则是较为例外的情形,因为留日者大多为左倾知识分子),而庚款留美在其中有不小比例,如三位与清华及庚款留学均有关系的马寅初、梁思成、黄万里先生,自然也属于自由主义知识范畴。不幸的是,四九年后,他们虽然依旧勇敢直言,却遭遇了一个“谁说得对就不听谁”的政府,失败也就势所必然。这既是个人的悲剧,更是一个民族绝大的苦痛和灾难。
梁启超先生初读龚自珍诗时“若受电然”,这是每个读书人,对特别能唤起自己共鸣、震撼自己心灵的文字,一种特殊的体认。我相信不少读书人都曾有过。而对我来说,“若受电然”的文字,是黄炎培先生与毛泽东谈起王朝周期性兴亡时所说的“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”的话。我从不怀疑黄炎培先生的真诚,他想与毛泽东探讨一个国家长治久安、富强民主之道,而毛泽东当时的回答也只有民主自由之方,舍此无它。尽管后来黄炎培先生也无法阻挡不讲科学、违反常识的事屡屡发生,但回想黄先生向毛泽东所提那个问题,于独裁者,在心智和真理上真有一种不战而胜的绝大讽刺。后来得知坚决反对“祸国殃民”的三门峡工程、三峡工程的黄万里先生,是黄炎培先生的儿子,也就找到了“虽千万人,吾往矣”的黄万里先生除英美教育、传统中国教育之外,来自家庭教育的良好路径。一九五七年,黄万里先生写《花丛小语》及其续篇指陈时弊,反对三门峡工程而获右冠,打入另册后,依旧屡屡上书,对治理黄河尽心竭力。迨至八九十年代,又为力阻好大喜功的拍脑袋工程三峡工程的修建,三次上书当政者,希达天听,甚至希望内部来监督他们的不作为。此番风骨此番努力,以至临终遗言也是关于长江的治理,能不令人唏嘘扼腕!一个国家如此残酷对待一位讲真话、主科学的赤子,想天佑我中华民族,其能得乎?
在经历了《治水吟草》和《黄万里文集》这样两本无出版社、无定价、无书号的“三无产品”后,在黄万里先生故去后,终于出版了一本赵诚写的《长河孤旅:黄万里九十年人生沧桑》。这本图文并茂的传记平实真情地再现了黄万里先生一生追求真理,为老百姓谋福祉——黄炎培先生教导他说“从来没有农民对不起统治者,只有统治者对不起农民”——不惮权贵、九死犹未悔的艰辛历程。作为《长河孤旅》的作者赵诚,身染疾病,在写作本书时,辗转四处,采访传主生前友好,所付出的艰苦努力无疑是应该记取的。但作为黄万里先生的第一本传记,还是有不可忽视的缺陷。在四九年后糟糕的教育培养体制下,像黄万里先生这样深通自然科学又谙熟文史、中外双修的通才,已成绝响,赵诚自然也不例外。他无法深入浅出地将黄万里先生在治水方面的思想、学问,以及与他人的争论透彻地传达出来,同样关涉水利,美国人约瑟夫.埃德沃德.斯蒂文斯的《胡佛水坝》便是将水利知识和美文结合得比较好的著作。同时,黄万里先生的传记,应该将三门峡的争论和三峡工程的针锋相对的争论作专章讨论,前者有《中国水利》现存的争论资料,后者有戴晴编的《三峡!山峡》,并且不遗余地批评那些惟书惟上的伪专家,可惜《长河孤旅》在这方面做得还不是很到位。更令人遗憾的是,没能将黄万里先生的治水思想和批评勇气,放入中国治水历史来考察,再用魏特夫与东方专制相联的治水思想(《东方专制主义》)和冀朝鼎的“基本经济区”的水利历史考察(《中国历史上的基本经济区与水利事业的发展》)来佐证,以彰显当今中国执政者为何好大喜功,以漠视科学的愚蠢到处胡乱修筑大坝,破坏祖国的大好河山为己任。这些打着经济开发幌子的水利工程,实则多为贪污牟利的“圈水运动”(郑义语),弄得山河破碎,满目击疮痍,真是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。
在诺大的中国,像黄万里先生这样哀挽河山、痛心吾民的知识分子固然是少,但就是稀有而真诚的异见,也日渐式微,老成凋谢。在这样一个国家,谁说得对就不听谁的(谢泳语),正在成为一种可耻的传统。呜呼!无法无天的执政者们有福了。
《长河孤旅:黄万里九十年人生沧桑》,赵诚著,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年7月版
2004年10月2—3日于成都反动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