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1年8月8日,九十岁的水利学家黄万里,自知来日无多,面对着来访的弟子沈英夫妇,留下了最后的遗言:
治江原是国家大事,“蓄”、“栏”、“疏”及“挖”四策中,各段仍应以堤防“栏”为主,为主。汉口段力求堤固。堤临水面宜打钢板桩,背水面宜以石砌,以策万全。盼注意,注意。
十九天后,这位老人带着满腔的热忱和永久的遗憾,撒手离开了他所魂牵梦绕的江河大地和一生孜孜追求的水利事业。
说起黄万里,不能不谈到20世纪新中国两大水坝工程。五十年代,国家上马黄河三门峡水库工程,他是唯一彻底的反对派。他说“圣人出,黄河清”不符合自
然规律,是荒唐的,所以坚决反对修建水坝;九十年代,国家再上长江三峡水坝工程,黄万里又是坚定的反对者。他先后六次上书中央并给许多国家领导人写信,反
对修建三峡水坝。在信中,他阐述道:“长江三峡高坝根本不可修建的,不是什么早修晚修、国家财政的问题,也不单是防洪效果、经济开发程序或国防的问题,而
主要是自然地理环境中河床演变和经济价值的问题。”作为清华大学水利系的教授,黄万里先生深知水利工程的利与弊。在一篇回答戴晴的访谈中,黄万里曾详细列
举了修筑三峡大坝后会产生的种种危害:
1、长江下游干堤崩岸;2、阻碍航运;3、移民问题;4、积淤问题;5、水质恶化;6、发电量不足;7、气候异常;8、地震频发;9、血吸虫病蔓延;10、生态恶化;11、上游水患严重等等
本着求真务实的学术精神,他以“虽万千人逆之,吾往矣”的毅力,不断地向国家当政者申诉其中的利害关系,希望他们引以为戒。然而,黄万里的坚持却酿就
了他一生永久的遗憾,两大水坝工程最终还是分别上马。其中三门峡水库,早已不再为人们所提及,“黄河清”的梦想,也只作了那个特殊时代的某种印记。
历史曾经精确地验证过他当年的预言,而换得的却是他个体命运在历史洪流里跌宕起伏。中顾委委员,曾担任过水电部副部长的李锐,在回忆黄万里时无限感慨
到:“中国过去几十年时间不尊重科学,不尊重知识。黄万里的遭遇是最典型的。黄万里的命运是个人的悲剧,也是中国的悲剧。他是中国水利界一个非常伟大的马
寅初式、陈寅恪式的悲剧人物。”
某个角度看,黄万里的个人命运即浓缩了20世纪整个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坎坷命运。在他九十年的人生历程中,经历一个民族在追求富强过程中所遭遇的种种
挫折与磨难。像他们这样一代知识人,早年曾经留过洋、读过博;学成归来后,本希望借助科学文化来报效新中国;中岁却适逢运动,科学救国之梦遂破碎,身心俱
伤;晚年才重新得以走向前台,但却无法改变现实的种种;最终带着一腔热血和几许遗憾告别了自己所钟爱了一辈子的祖国。就个体命运而言,他们这一代人无疑是
悲剧的,然而他们身上所展现的那种独立自由的精神却弥足珍贵。他们不屈从于权贵,以科学求真的精神为立世准则,有着精卫填海般的“猛志”。他们身上所流露
出来品性,是真正知识人行世的风范!
今天,当我们再次回望三峡大坝工程,也许早已不再钟情于当年的豪言壮语。科学的真,远较于政治上的豪情,要更加现实。
黄万里用他孤独的背影,背对着三峡大坝。他知道,在漫长的历史洪流,他所能做的,不过是激起了几朵不寻常的浪花。
情系江河早献身,不求依附但求真。
审题拒绝一边倒,治学追求万里巡。
为有良知吞豹胆,全凭正气犯龙鳞。
谁知贬谪崎岖路,多少提头直谏人。
这是武汉华中华中科技大学一对年逾七旬的老教授夫妇,在得知黄万里的情况后,写下三首名为《遥寄黄万里》的诗中的一首。这也成了黄万里这位孤独面对三峡水坝的老人一生最为真实的写照。
“谁知贬谪崎岖路,多少提头直谏人。”
他用科学求真的精神去对抗着不可抗拒的政治强权。而科学的真,只有在残酷的现实中,才会绽放出灿烂的花朵,而这正是无数后人不胜唏嘘之所在。
原载《新快报》2012年4月4日,原标题《情系江河万里长》